March 2, 2008

我讀蔣勳《孤獨六講》之三

卷三 革命孤獨 - 革命是一種青春儀式

在《卷三》裡,年輕、夢想、革命、失敗者、詩和美這幾個概念是一直纏繞在一起的。

蔣勳《孤獨六講》


從學生運動講起

五月革命發生在 1968 年的法國巴黎,蔣勳在 1972 年到巴黎讀書,學運仍未結束。從蔣勳的敘述可以知道,當時革命已經成為一股風潮、一種時尚。年輕老師、學長會在罷課時,帶領大家坐在公園或校園裡,談論政治制度,大家都發表看法。而有些人,是根本不知道為什麼就上街頭,只因為男女朋友要遊行,只因為同學好友要示威,就跟著去,革命成了嘉年華,上街抗議前,還得問問同學「你覺得我穿哪件衣服比較好?」當時人文學科的老師,上課時會常常提到「六八年、六八年」, 1968 年成了法國(學運)的分水嶺。(p.101-105)

「革命是一種激情,比親情、愛情、比人世間任何情感都慷慨激昂……有一種很吸引人、但說不出來的東西」,所以蔣勳「開始跟著要好的法國朋友,綁上頭巾,跟著遊行的隊伍前進」(p.104-105),而「曾經感受過那份激昂的人一生都不會忘記」(p.128)。

無法實現的夢想,造就出革命孤獨

某位西方的作家曾說:「如果你二十五歲時不是共產黨員,你一輩子不會有希望;如果你二十五歲以後還是共產黨員,你這一輩子也不會有什麼希望。」原來他說的「共產黨」就是革命,就是夢想。「唯有孤獨感會讓人相信烏托邦(Utopia)……它是一個實際上不存在,可是你心裡相信它存在的國度……唯獨年輕人會相信烏托邦,而尋找烏托邦的激情是驚人的。(p.106)」然而「革命者自己營造出來的烏托邦國度,多半是現世裡無法完成的夢想,總是會受到世俗之人所嘲笑,因此它是孤獨的。(p.109)」蔣勳「把革命者視為一個懷抱夢想,而夢想在現世裡無法完成的人。(p.112)」這就是革命孤獨。由這些對革命(者)和夢想的描述,可以延伸出許多東西。

革命不是年輕人和窮人的專利

蔣勳說只有年輕人會相信烏托邦,我認為這裡的「年輕」不全然是指實際的年齡,主要是一種心態。從書上的敘述也能看出端倪:
  • 這麼說好了,你的生命裡有沒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夢想?沒錯,就是不切實際,因為青春如果太切實際,就不配叫作青春了。因為青春本來就是一個巨大的夢想的嘉年華。(p.127-128)
  • 我年輕的時候相信他(克魯泡特金, Peter Kropotkin),現在的我則相信這個社會一定會有階級,一定會有窮人與富人。也就是說,當你有一天說出:「哪一個社會沒有乞丐?」時,就表示你已經不再年輕了。(p.130-131)
只要一個人還保有夢想,有點不切實際的夢想,我就會認為他仍保有青春,他的心態還年輕,就能展現出尋找烏托邦的激情。

無可否認的,年輕人有比較多的激情和夢想,年輕人「不會在意殺不殺頭」(p.120),「年輕就是會有這樣的夢想,相信青春逝去之後,就不會再有任何會讓你動心的事情了,所以會有一種揮霍的心情,對於現實完全不在意。所以秋瑾走向死亡,林覺民走向死亡,徐錫麟走向死亡……」,如此看來,革命的確是年輕人的專利,又不是年輕人的專利。

革命也不是窮人或社會底層成員的專利,克魯泡特金的父親是世襲親王,但他拋棄了貴族繼承權;俄國文豪托爾斯泰(Lev Tolstoy)也是一位伯爵(?),擁有廣大農莊及眾多農奴的貴族,他放棄了爵位、放棄了土地,並且讓所有的農奴都恢復自由身。(p.107)

革命者某種程度是現實世界的失敗者,更是詩人

革命是激情,是詩,革命者是詩人,「 1917 年俄羅斯列寧革命前,幫助列寧的也多半是詩人,其中包括馬雅可夫斯基(Vladimir Mayakovsky)、葉賽寧(Serge Eselin)……但是在革命成功後,這兩個人相繼自殺了。(p.124)」這或許是革命者無法避免的矛盾,革命追求成功,「但是在現實中,一旦革命成功,夢想不能再是夢想,必須落實在制度的改革,以及瑣瑣碎碎大大小小的行政事務上」(p.127),務實就不是詩了。有時候,革命者的「生命有後來,反而是更大的難堪」,例子是汪精衛(p.117)。

蔣勳在書裡提了很多次《史記》。「《史記》裡,動人的都是現世裡的失敗者,項羽……屈原……荊軻……可是他們的失敗驚天動地。(p.113)」「不論是項羽、屈原或是荊軻的告別畫面,都是讓我們看到一個革命者孤獨的出走,而他們全成了美學的偶像。相對地,劉邦、楚懷王、秦始皇全都輸了。我們可以說,司馬遷是以《史記》對抗權力,取得權力的人,就失去美學的位置。(p.112)」蔣勳也用了很大的篇幅寫秋瑾,也寫譚嗣同、瞿秋白。

我在 PTT 上看過這樣一個簽名檔,「如果說我們是浪漫主義者,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份子,我們想的是不可能的事,那麼,我們將一千零一次的說,是的,我們就是這樣的人。——切‧格瓦拉」這不就是革命者即詩人的例證嗎?據說,毛澤東也有相當的文采。

儘管蔣勳如是說,但我不禁要想,如果一個革命真的成功了,當初的反叛者轉身一變成為執政者,行政細節的確不是詩,但如果能透過制度達到原先的夢想,那麼在歷史上,是不是就不會被定位成失敗者,而是用偉大來形容這個人?還是說,如果所懷抱的夢想在現實世界有任何被實踐的可能,這樣的人就不能被稱為革命者?而司馬遷詳細記述失敗的革命者,會不會是因為一般人關注帝王(部分是成功的革命者)多,關注(失敗的)革命者少?因為敢挺身而出的人不多,怕遭歷史遺忘,所以值得太史公多寫?抑或像蔣勳所說,是因為失敗才有悲壯的故事,才有詩般的美,所以多寫?可能都是原因吧。

革命的本質是反叛

想到革命,許多人第一個連結就是政治,不過,蔣勳「相信它應該有一個更大的意義,就是如克魯泡特金所說的『反叛者』,是對自我生活保持一種不滿足的狀態進而背叛,並維持背叛於一個絕對的高度。(p.142)」在此意義下的革命,也許我也可以說,只要是在反抗某種 Voice of Judgment,就是在革命。此時,革命與年輕、政治就脫勾了。所以,如果一個和父母理念不合的小孩,在抵抗父母的命令或信條(譬如硬要嫁給誰),我們會說這是家庭革命。當卓文君(1, 2)決定與父親決裂、同司馬相如私奔,更是對道德、禮教和社會規範的革命,她要掙脫傳統文化加在女性身上的枷鎖,難度和反抗力道的強度,是遠遠超過男性在政治上的革命吧。(p.113-115)

而托爾斯泰則「讓我們看到革命是對自己的革命,」像克魯泡特金一樣,不只想要分享麵包,在社會階級分明的俄國,他們更想分享自由,「他所要顛覆的不是外在的體制或階級,而是顛覆內在的道德不安感。」(p.108-109)

台灣的學運

既然寫學運和革命,自然會提到台灣的野百合
  • 對於台灣學運發展的過程,一方面我們會慶幸對一個保守到開始腐敗的政權,在最短的時間內引起社會的反省與檢討;可是另一方面,新的力量立刻取代舊的,反而無法延續反省與檢討。(p.135)
  • 也許我該再寫一篇有關台灣學運的小說,因為世界上很少有學運這麼成功。當年參與野百合學運的人,今天都身居要職,這時候對於學運的反省和檢討,以及對參與的革命者內在孤獨感的檢視,會是一個有趣的題目。為什麼十年來沒有學運了?是社會都改革了嗎?還是所有的夢想都不再激情了?(p.129)
  • 學運曇花一現,但是社會裡性別的問題、階級的問題以及其他社會問題,都還需要有更多反叛者促使其覺醒,為什麼不再有學運了?難道學運到此為止?下一個覺悟的學生會是誰?(p.141)
如果野百合是一次成功的革命,那麼,我們拿蔣勳關於革命成功的討論來看野百合,以及參與野百合的人,又會有什麼火花?

最後

凡走過必留下痕跡,「如果說年輕的夢想是百分之百,過了二十五歲以後會開始磨損,也許只剩下百分之八十、七十、五十或是更少,但是孤獨感仍在。即使都不跟別人談了,仍是內心最深最深的心事。」(p.131)因為「你自己知道內心裡那個反叛者的角色,永遠不被收買,永遠不被收編。」(p.141)所謂「幻滅是成長的開始」,如果成長只是讓人慢慢失去追求夢想的激情,甚至不再懷有夢想,我們又該怎麼看待這樣的成長?
卷一 情慾孤獨 - 沒有與自己獨處的經驗,不會懂得和別人相處
卷二 語言孤獨 - 每個人都在說,卻沒有人在聽
卷四 暴力孤獨 - 暴力,絕對不只是動拳頭的問題
卷五 思維孤獨 - 哲學的起點是懷疑
卷六 倫理孤獨 - 我們可以對抗恨,很難去對抗愛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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